东山岭眺望

我多次与家乡江西余干的东山岭擦肩而过。

我多次与其对视，而后像个疲惫且怯懦的旅人遁入喧闹的街市，直至消失在遥远的异乡。

更多的时候，我是看见一抹孤独的身影投放在水面。其时暮色刚落，沿岸灯火稀疏，那倾斜的倒影像墨迹般铺陈和摇荡着，衬托出江南水乡特有的安逸及诗意。

仅有数十米高度的东山岭是寂寞的。当人们习惯去往新近建成的更为繁华的冕山公园和琵琶湖畔，这座低矮的山麓越发冷清了，看上去像个垂暮老者，少有人眷顾怜惜。早年它曾是多么活跃的一座岭，那时它是小城的中心，见证了清贫年代的爱情，也目睹过草木的隐秘和忧伤。而伺机出走他乡的人，势必也要登上这处突兀的山冈。

是的，我渴望一次登临。当我在这个冷峻的冬日踏着陡峭的石阶朝上攀登时，我确信自己重新找回了往日的光阴。碑亭上“浩气长存”四个金色大字赫然在目，再次唤醒我年少时的记忆。上世纪90年代的一个晴朗秋日，我与从乡下赶来给我送米的姐姐正是在这狭长的背景下照了一张合影，记得身侧有鸡鸣声，一畦菜地透着新绿，这幢瓦屋的女主人兼照相师为我们摆正姿势，并按下了快门。后来这张憨态十足的照片刊载在我的第一部散文集《姐姐》的扉页，是年正读高三。

“照片什么时候能拿到？”

“个把礼拜吧。”女照相师爽朗地回答。阳光在她的肩上跳跃，一个声音像清泉般发出悦耳的喧响。

后来她还给我们全班同学照了相。她留住了我们的青春和眼泪。之后我们各奔东西。

此刻，山腰中的瓦屋还在，却委实老了、旧了，瓦楞上覆盖着厚厚一层落叶，像岁月遗留的叹息。老屋大门紧闭，主人已不见踪影。门前的柚子树挂满了柚子，却无人采摘。枝头一只鸟雀好奇地叫了几下，又倏地飞远了。它在空中抛下的弧，有着明快的橘黄色。

这是一段幽静的石阶，通向山顶的烈士纪念碑。1949年6月，参与新中国重建的野战军一行二十余人乘船至余干，恰逢信江风急浪高，他们不幸落水遇难。后来他们被葬在东山岭烈士陵园，与先前数百名为国捐躯的英烈守护着这方英雄的热土。香樟、黄连木、苦楝、木荷、泡桐……它们或许是烈士的化身，挺直的躯干沐浴风雨，内心牵挂着家乡。这些苍老的树，表皮剥落，苔藓循着记忆的纹路向上攀缘，显露出命运与苦难相互交织的痕迹。

这是极富底蕴的一座岭，其标志是矗立于半山腰的东山书院。

始建于南宋淳熙年间的东山书院像一道历史的闪光，清晰呈现出昔日文化的强盛与繁荣。由余干籍南宋右丞相赵汝愚及其从弟赵汝靓创建的这座书院曾经名噪一时，吸引了朱熹等理学大家前来讲学授课。理学是两宋时期产生的重要哲学流派。朱熹博采众长，师承程颢、程颐之“洛学”，并广泛吸收周敦颐、张载等北宋理学家的思想养分，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在朱熹的教授和带动下，余干本土相继涌现出胡居仁、饶鲁等一批闻名全国的理学家。

毗邻东山书院有一“墨池”，池水墨绿浑浊，相传当年朱熹等常来此地洗笔研墨，故得这一雅称。朱熹除在理学方面的贡献，其《楚辞集注》也颇具影响。此著严格区分出屈原作品和其他人的拟作，突出了大诗人屈原在楚辞创作领域的中心地位，可谓高屋建瓴，为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唐代著名诗人李白、刘长卿等人的涉足，使东山岭这座仅有0.11平方公里的山麓更具传奇色彩。是年，刘长卿遭贬赴南巴，途经余干，巧遇流放夜郎特赦回乡的李白。二人惺惺相惜，互诉离愁，刘长卿即兴作《将赴南巴至余干别李十二》，表达文人间的真挚情谊和对时局的忧心愤懑：“江上花催问礼人，鄱阳莺报越乡春。谁怜此别悲欢异，万里青山送逐臣。”

李白对余干之行也有着墨：“摇扇及干越，水亭风气凉。与尔期此亭，期在秋月满。”鄱阳湖畔这座泛着诗性与人性意义的城郭，见证了两大文豪的苦乐悲欢。

刘长卿为官曾两度遭贬，政治上的失落，却使其在文学创作上表现出惊人天赋。其一生著作颇丰，《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更是令其名声大震：“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样一个内心承载着大雪和旷野的人，其精神世界是何等丰饶和壮阔。

后来，刘长卿在余干还留下不少诗篇。他走下平缓的东山岭，又登上余干的最高峰李梅岭，以《余干旅舍》《负谪后登干越亭作》等篇，构筑起行吟诗人庞大的精神道场和美学视野。这些寄情山水的游历之作，也是他政治诉求的表达与延伸。

斯人已去，苍山犹在。在东山岭上凭栏远眺，我的思绪越过眼前波光潋滟的水面，一路追寻着先人匆忙的步履。琵琶湖、信江、李梅岭，以及更远处如骏马般飞驰的群山，这些灵动而磅礴的意象，构成了一个地域的精神指向，也成就了在时代背景下生生不息的信念和追求。是的，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从未放弃对美好事物的向往。眼下，依然有一些人在继承李白、刘长卿等人的衣钵，“东山诗院”“茶林湾诗群”等当地民间诗坛，营造了活跃且辽阔的文化气象；也依然有人在命运的夹缝中寻求突围，为了老区人民实现共同富裕而前赴后继。他们内心的光，正指引着他们跨过千沟万壑。